蛇发女妖

一次不算成功的尝试【《将进酒》书评】

平心而论本作还是颇有些可取之处的,比如感情线在心意相通陷入停滞几近结束前的相互试探称得上张力十足,情欲描写娇柔做作倒也别具一格;比如在充斥着厌女气氛的创作环境中塑造出了几位具有一定反抗意识的女性角色,其他配角中也有好些个能够给人留下印象;比如关于强化剧情写作、试图拔高主题的尝试,效果差强人意,精神总归可嘉,但如果要说阅读的直观感受是什么,那一定是“乱”。作者野心勃勃的搭建了一个架空的大周朝,从山川州府到家族人物再到势力阵营,众多设定被一股脑的呈上来,虽也有借书中角色之口进行简单介绍,却不足以令读者快速建立起认知概念,而以一个涉及朝堂纷争、宫廷阴谋、疆场厮杀、阋墙御侮,最终实现了改朝换代的庞大故事而言,又显得有些描写不足格局偏小。加之作者遣词造句有堆砌卖弄之感,视角转换多且生硬,叙事虎头蛇尾,读来聱牙诘屈,平添阅读障碍。

以出场众多,详细描写却不过十之二三的人物为例,非但第一主角沈泽川形象异常单薄,萧驰野的成长轨迹也停留在了回归离北驰骋疆场的自我证明之后,同一类型配角的重叠度更是极高,诸如晨阳骨津甚至乔天涯葛青青之间就很难说有多少本质差异,其他师傅类、幕僚类、文臣类角色也大抵如此。奚鸿轩雷惊蛰等算得上铺垫良多、颇具亮点却逃不过匆匆下线的命运,历熊海日古等更干脆是用之即抛、缺少交代的功能性角色,而从齐惠连到海良宜,从尹昌到邵成碧,从李剑霆到姚温玉,作者一再借死亡高光制造记忆点,却有力过猛之嫌,反不如处理颜如玉风泉之死的举重若轻,源于背景设定和行为逻辑方面不合理也多到令人丧失了具体分析的兴趣。再看陌生又透着熟悉的地理背景,不负责任的猜测,似乎取材于左右镜像后的半壁北方(阒都对应京津地区,粮仓厥西对应产粮大省山东,落霞关对应山海关,离北对应九边以北地区,茶石河对应黄河上游,边沙对应西北大漠),虽然从萧驰野不换马八九天可以从交战地到边博营再到茨州的时间测算,版图没有十分辽阔,却大多只有留于粗浅设定。更大的问题是因缺乏历史逻辑造成的混乱,关于世家把持朝政的想象左右绕不过一个“钱”字,侵占民田、私吞国库,甚至中博兵败和秋猎逼宫都是为了隐藏亏空;中博土匪六年来并未流散,所行不是占山为王就是哄抬米价,地方州府形同虚设;边沙骑兵连铠甲都没有与阿木尔有能力培养蝎子装备铁锤,甚至将之打入大周朝堂内廷的矛盾,以上或许由来于明亡与财政、流民、外族关系的描写都非常想当然。

大周朝廷直接挪用了明朝的内阁+司礼监+六部九卿架构,连锦衣卫东厂等特务机关也一并拿来,作者却没有意识到这是套为了将一切大权都集中于皇帝的制度,皇权集中则基本杜绝了后宫/外戚专权的可能,就连宦官干政也是作为皇权延伸形式出现的(也是有明一代的实际情况),光诚咸德天琛三帝时期的后宫/外戚/宦官弄权和宫廷阴谋则显然是皇权旁落现象。在此矛盾之上,作者又过犹不及的添了世家大族把持朝政设定,且令临朝称制的太后成为世家代言人,残害皇嗣难寻正朔,俨然一派纲纪不立、宗室分崩之势。而与凌驾皇权、左右朝政描写冲突的是,世家不但在朝堂上有掣肘的寒门,连专兵都未能做到,除去战力存疑的八大营,大周内有禁军(其实拱卫阒都的八大营也应属禁军),外有尾大的军镇边将。事实上,诸如重兵在握形同割据的离北启东将忠诚保持到了破局之前,海良宜薛修卓等虽道不同却都力图整饬朝纲匡扶李氏江山,李剑霆一个来路存疑的女嗣可以快速重整朝纲等等塑造,都是皇权之威犹在的证明,以上彼此相左的矛盾可谓比比皆是。

在此纷乱之下,作者以内忧外患的形式安排了两条贯穿全篇的主线,一是出身论争,二是异族战端,前者牵扯到三十多年前的太子旧案,乃至永宜初年摈除门第之见、提拔寒门贤才的盛况;后者关乎六年前的中博兵败,以及边沙十二部对茶石河西岸孜孜不倦的执着。关于第一条主线,作者先是不厌其烦的一再强调八大家屹立数百年不倒、远比李氏更加悠久的盘根错节,再借助次子奚鸿轩、庶子薛修卓的个人沉浮境遇展示世家内部的贵贱等级,通过采取不同方式对抗父权制的花鹤娓、戚竹音、李剑霆展示女性统治者困境,最后更是围绕沈泽川缠绕不去的茶石天坑梦魇和被迫背负的沈氏罪孽血脉大做文章。当保留许久的真相终于证明沈卫的确人品下作里通外敌时,沈泽川也被坐实了人人喊打的沈氏余孽身份,而最终恰是这样出身不光彩之人荣登大宝,以上种种似乎无不是对门第/血统/性别决定论的驳斥。包括沈泽川的师傅是连中三元引领太学鼎盛的齐惠连、萧驰野的父亲是凭军功上位获封一方的萧方旭设定,作为大周少数阶级跃升者的继承人,他二人以降与八大家的权力之争也似乎成了贵庶之战。

但如果抛开主视角叙事,站在被兵临城下的盛胤朝廷角度看来,无论是薛修卓和李剑霆这对庶子与女子组合的师生,还是由科举入仕一扫旧朝阴霾之气的孔湫岑愈江青山等能臣,其实也无一不是在与世家力量对抗——这种对抗本身也是一种政治斗争,世家大族其实是皇权利益不完全一致的统治基础,两者处在既相互依赖又彼此压制的权力结构中。薛修卓貌似不择手段离经叛道,却与海良宜殊途同归,仍旧是将个人理想与利益寄托在一姓皇朝之上的延续国祚,只不过从暗杀李建恒、培养李剑霆的行为来说,他所作所为并非是效忠某位具体的李氏君王,而是为了恢复正常的皇权政治秩序,何况政治本就是肮脏的。再观沈泽川,他的上位固然带有一定身份高低阶层差别之类超时代性的意义,但追本溯源,大靖与大周无非是相同生产条件与社会规则下的换汤不换药,两者区别仅在于沈泽川选择成为帝位角逐者,并在胜出后将自己转化为新的皇权,如此一来,主角团的叛乱又被还原成了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

且作者极大降低了皇权易姓的难度,给沈泽川玩的是超EASY模式。无论是并非萧驰野私兵的禁军能够在突发其难之际抛家舍业甘愿追随的开端, 还是费盛余小再姚温玉高仲雄霍凌云等等文成武将的接连投奔;无论是从阒都到地方各种明里暗中坐视中博做大的反应,还是被隐藏了差不多整本书的“弑君刀”真相(不提风泉在中博和边沙的经历,单说他作为邵成碧之子、潘如贵义子、慕如弟弟却能屡屡逃过清洗,把双面间谍的身份保持到文末,其本人也是个大BUG),除了不约而同的围绕身世互为攻坚,李剑霆即便在名义上坐拥(一个体制运转良好、忠臣良将犹在、存在财政困难但中博一府稍加整治就可解决大半粮钱问题、匪患也未激化到动摇国本的程度,却被作者盖章气数已尽的)江山,双方也从未实现平等较量。

在这个过程中,沈泽川的形象非常值得商榷。一方面,这是一个没有人物弧光的扁平角色,其人形象完全没有随着时间经历(勿用说叙述技巧)发生根本性变化,只有些以一驭万的韬略、深于城府的心机、倾城之姿的容貌、睚眦必报的性格之类被反复强调的标签。另一方面,作者在相当的篇幅内都模糊了沈泽川的行动目的,当然在被拘之初他只盼活命,但在经过昭罪寺的五年砥砺后,从挣得出寺到秋猎逼宫,从行刺案到藕花楼案再到疫病案,从离北军兵败到李建恒被刺,沈泽川誓要为齐惠连“杀宿仇”,在阒都的云谲波诡中游梭于不同派系之间,展示出的却只有暗中调查真相和谋划积攒权势。而在逃离的突变与挫败后,沈泽川貌似是被命运裹挟着随波逐流,见机行事的经营中博支援离北,即便是已经入主阒都后依然在自谦“我不是做皇帝的料”,但号称“今生只做帝师”的齐惠连其实早就挑明了他翻倒这烂天烂地的野心,姚温玉更多次直言不讳:从踏足中博的那一刻起,他的“前途只有一个”。如同作者将花香漪塑造成一个心怀百姓“好女子”的意图与花三对戚竹音四条劝谏逃不脱“审时度势”四字的不自然(尤其是对比看破沈泽川野心、放手一搏的萧方旭和放任戚竹音背叛、两头下注的戚时雨两位老滑头),反显虚伪。

也因此类表达与效果上的矛盾,较为成功的人物塑造反而是一些并未被作者寄托题眼的边缘角色。像是李建恒,本是个文不成武不就、只想做个富贵燕的闲王,作为萧驰野被困笼中时的狗肉朋友登场,在身不由己卷入阴谋与斗争后开始呈现出多面化的形象,既有被推上至尊高位后的局促无措和被无上权力催生的心态变化,也有存着励精图治之念又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的矛盾纠结,还有源于悲惨童年的怯懦孤独渴求关爱,只能从“朕是天子”中获取一点虚妄的勇气。他自幼遭父兄厌恶宫人无视,因无知贪嘴充当了毒害李建云的帮凶,不但失去了仅有的兄弟温情更导致生母惨死,纵然已记不清虐待陷害自己的乳母长相,却在潜意识中恐惧她高挑建康的身姿,然后稀里糊涂的死在了娇小可怜的慕如之手,但在将死之际,他终于能够脱离束缚恢复本心,放原已渐行渐远的、唯一的兄弟回家,实现了角色的升华。像是费盛,虽然顶了费姓,却只是个孑然一身的旁支庶子,他自视甚高争强好胜、善于察言观色、惯于奉承讨好等攀比现实的一面,都是无从依靠只能自己为自己筹谋打算的习惯,这些小瑕既助他从一众面目模糊的近卫中脱颖于读者眼前,也成为他与老将尹昌建立父子情的契机,最终他一步步凭着谨小慎微和功夫本事谋得一席之地,更在敦州抚仙顶和端州守城战证明自己,带着“你往前走”的鼓励,践行了“要跟老头面朝茶石河守端州 ”的誓言,令人既欣慰又唏嘘。

第二条主线则单纯的多,概括起来就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基于不同生产方式爆发出的矛盾,由于这种不同产生于迥异的自然条件和无法改变的出生地区,在不可调和之余又添上了非人力能为的无奈。十二部生活在贫瘠荒芜不宜耕种的大漠,他们的侵略掠夺除了是对富庶之地的垂涎,更饱含了对回归母河的渴望:在离北铁骑将他们驱向东方之前,大漠人也曾经与大周共享鸿雁山。萧家两代人和千万将士以视死忽如归之志镇守离北固然被反复渲染,阿木尔也是老天赐予边沙的大俄苏和日,毕生梦寐以求之愿便是将十二部带到茶石河以西,所谓的狼子野心只是不愿坐以待毙的反击,无论是哈森跪倒在湍急前再怎么努力张望也看不到茶石河对岸的目光,还是阿木尔被狼戾刀贯穿前的对大漠雄鹰终有飞越鸿雁山一天的豪言,棋差一招终至败北的结局被描写的相当悲壮,作者也毫不吝啬在这些章节里使用了与针对离北军胜利豪情等量的笔墨去勾勒边沙人的壮志未酬。如果不考虑设定方面的BUG,这条线还是很顺畅的,包括对边沙人的形象塑造,虽然也有残酷嗜血的一面,但都脱离了异族入侵者符号,展示出更加复杂的人性之光。唯有结局对边沙问题的处理令人诟病:萧驰野向不让须眉、誓要传承哈森之志的朵儿兰网开一面,但又表明仍将继续采取高压对抗的边防政策,这种天真的宽容与做作的铁血被作者当作烘托感情的道具,却埋下了迟早会被反噬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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