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发女妖

长生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花近江国》书评】

断断续续半个月读完,过程很是艰难,阅毕更加郁结不已,不能简单以好或不好、喜欢或不喜欢论之。尽管披着家国大义、为国为民的皮囊,融合了金戈铁马、朝堂纷争、江湖恩怨多重成分,甚至不乏玄幻色彩点缀,洋洋洒洒近百万字,本作实质上还只是一个相爱相杀彼此折磨的“俗气”爱情故事,所有的鲜血与死亡,泪水与背叛,有情的无情的,都只是这段“我永远也不后悔”的极致之恋的衬布,两位主角更是被作者驱纵着成为了对方曾经的模样,在第一部的戛然而止前形成悲剧性的意志宣泄。

反而言之,也正是必要有家国情怀这样深厚的力量,才能够为屈方宁提供足够多的驱动力,才能够在终章达成震撼性的呈现。但遗憾的是,由于作者采取了将剧情线支离破碎的隐藏在感情线之后、大量留白叙述、多数情况下回避心理描写的表达方式,乐于在感情线特别是情欲戏中夹带恶趣味,更重要的是剧情线逻辑性与合理性的缺失,导致围绕屈方宁的戏剧冲突累积不足,未能充分完成文本任务,初读终章如鲠在喉,久久不能释怀。

与此同时,本作语言除了上部有些生涩,以及在称谓、服饰、风物等具象描写上露怯外,整体生动流畅平中见奇(出版商营销用词固然夸张,但作者文字能力也确实远在圈内平均水准之上),对传说歌谣的化用又极具质朴的浪漫,为这个草原故事带去了不事雕琢的美感,往往在两三句话间便酝酿起了打动人心的情绪,特别是终章之后翻回前篇,再读罢《我的一个朋友》《偷听bot》《还乡小鬼》等一众时间线在多年以后的关联作和番外,瞬间顿觉怅然若失,颇有千帆过尽之感,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但求达慕垂鞭。

首先可能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屈方宁和御剑天荒地位悬殊、年龄差距、国家敌对,互相犯下不可饶恕之过,他们真的爱彼此么?在梳理感情线之前有两点必须要明确,一是南朝北原对峙的时代背景,二是屈方宁的间谍身份。作者以宋元之争为模板构建出一个北原六族争雄南下袭掠、南朝孱弱将倾向北纳贡的世界,本名苏方宜的屈方宁是南朝所谓“心花之谋”执行者之一,一个打入敌营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的间谍;御剑天荒则是六族之首千叶的鬼军统帅,一个心愿是“太阳每一道金光照射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的征服者(劳什子“心花之谋”和人设合理性容后再谈)——此乃本作所有矛盾冲突的原点,也直接关系到人物形象与情节走向。另一方面,由于本作时间线跨越较大,从屈方宁十四岁初见御剑,到二十四岁完成“心花之谋”,足足有十一年的间隔,作者以上中下部为界,利用两个角色的不同阶段,塑造出三种截然不同的感情线路数。

上部 - 是自以为是猎手的暹罗猫被反向捕获的故事。两人相识虽有赖于多次与昭云儿相关的意外,根本还是屈方宁的奉命图谋,最终总算把御剑的扳指算计了去。这段小斗法颇有趣味,御剑识出了屈沙尔吾的勃勃野心,却算准这小猴子翻不出什么花样,索性顺水推舟,岂料被竟屈方宁打动,无论是对方金色夕阳下闪着炙热崇拜光芒的眼睛、充满期待又有点害羞的样子,还是苦练到扭曲变形划痕累累的手指、弓射一日千里的进步,无不令他牵念,乃至生出不知是自豪骄傲还是疼爱怜惜的异样情绪。而屈方宁即便别有目的,甚至有意无意的牵动御剑丧子情怀,却也当真成了规范自律的乖学生,“因为我崇拜你,我想成为你”“比你更伟大、更动听,人们有多么记得你,就有多么记得我”,更在相处愈发亲密忘我后,一面不时流露出狡黠可爱的小孩子气,会得意洋洋地问“我是不是你最骄傲的学生”,笃定对方吃这一套;另一面故意逆意而为,硬要与大自己十五岁的御剑当平辈,却反被一声“宁宁”撩动心尖。

江南之行令两人关系更进一步,屈方宁加倍的飞扬跋扈撒娇撒痴,御剑虽频频心生荡漾,却也只当对方是个孩子,是小儿女又憨又软的姿态——他虽然有过两次婚姻和一个儿子,其实是个不懂情爱的,还要从别人故事中判断什么是情深意重。从被一句句无心之言直击心扉,到隐约觉得不妙刻意保持距离,又一天不见就像丢了魂,再费尽心思的送象赠马只为博人一笑,乃至情不自禁偷吻,御剑的心动过程一步步皆有迹可循,却要好不容易才能自我确定。情之所钟,他再怎么纠结挣扎也还是溃不成军,只能在滂沱春雨中身体力行的回答了“你到底是甚么意思”的疑问,再淡漠的说“对与不对,都是我的心意”,恪守身份在先、表明心迹在后。

屈方宁虽生了副七窍玲珑心,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自作聪明的傻小子,只苦恼御剑叵测难料若即若离,挖空心思以博关注——岂料愈是着意表现愈是让对方心烦意乱——御剑矫矫不群、英伟无双、宛如天神,是草原不灭的传说,万人崇拜的第一英雄,多少人求而不得、憧憬仰望,唯独对自己不同,不但宠爱有加,简直可以说有求必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却突然间板起面孔说之前要永远照耀着自己的话不作数了,委屈愤恨实属自然。尽管在听闻御剑心迹之后屈方宁始终没有停止过小算盘小动作,甚至“思忖着与他有这一层关系,于我行事大有脾益”,但“虚情假意,终究是不成的”,可一旦豁出身心投入真情,就如同那套天罗掌法,既已张开天罗地网,再自己跳入网中,纵使无人能够脱身,自己却也无处可逃了,心头的晕眩、鼻腔的酸涩、迷茫的嫉妒、背脊的麻痒无一不在出卖他的本心。

然后就是悸动试探互通心意水乳交融了,御剑以退为进,放言“我要你心甘情愿”“我要你的心”,很有把握的笃定。春末初夏,神骏照影,凌波飞度,达慕垂鞭,屈方宁对回伯欲言又止,自忖终究大不过四京三十府,大不过二百四十州、两万九千里,但情之所至,便忍不住纵容爱意延绵,“愈是明知不可行之事,愈是着了魔地想去试”,甚至听信了“同床共枕,股颈交叠,是足以令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神思颠倒、性情大变”的说法,各种情难自禁半推半就亲昵缠绵。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御剑“我在天上,你就在天上,你想飞多高,我就让你飞多高”“你给我的东西,就是鸩酒毒药我也甘之如饴”“希望你能被人记住”“我的爱徒,我的小孩子,我的春日营队长,我的…情人”“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等绵绵情话苏到了屈方宁自扇耳光警醒的程度,但此时他的爱是不对等的。在内心深处,御剑希望他的宁宁永远是十六岁的模样,是只有和大树在一起才能得以栖息的云雀儿,“天大的事我给你挡着,照顾你,保护你,永远爱惜你”,偏偏屈方宁心高气傲,“我才不躲在你翅膀下,我要在那云端之上,跟你同行并肩”——这个潜藏矛盾需要到中部被更大的问题激化才会集中爆发。

中部 - 由误会御剑娶妻始,到最终屈方宁娶妻,两人彼此较量征服,经历了三场一次比一次惨烈、一次比一次难以愈合的冲突,期间的争吵冷战欺骗伤害分别构成屈方宁十七、十八、十九岁最惨痛的回忆。第一场冲突发生在他们毫无芥蒂的时刻,本就擅长撒泼使性的屈方宁在一年多的浓情蜜意后愈发得寸进尺恃宠而骄,他也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委屈不满:明明是车唯擅自行动在先,自己完成任务立下首功反被处罚挨打,御剑不但全程公事公办,还若无其事的要与他亲昵,把级别关系和情人身份分得清清楚楚,甚至从容不迫地提了个分不清就二选一的威胁,仿佛吃定了自己舍不得。屈方宁愤恨不甘的委曲求全,又忍不住虚张声势的骄傲,纵然有些无处消解的悔意,也放不下身段示好,只能怀着暗自心慌的期待偷看。

“为人可以嚣张肆意,治军却须十足严谨”“一时徇私后患无穷”“我教养你,是为你长大成人…立心立命…姑息之爱于你百害无利”“这片土地是我将来要送你的礼物,希望千百年后你跟我能在同一首长歌里被人传唱”,御剑一套软硬兼施把屈方宁收拾的服服帖帖。两人分而复合,情浓更胜往昔,奈弥儿的手札却令屈方宁有一刻出神,“这个男人的拥抱亲吻,是真的么?在他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如果有一天,我的祖国与他有了冲突,他是不是也会毫不留情的叫我滚出去?” 屈方宁执意与御剑在珍珠马车里缠绵,喃喃“等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每天还这么在一起”,是不是怀着对那个从虚妄迷梦中醒来的王妃的设身处地?

如果说因贺川公主闹的小别扭是怡情逸趣,因军纪人情引发的冷战还无伤大雅,第二场冲突则暴露出两人巨大的认知差异,不但为屈方宁打下了深入骨髓终身难以磨灭的烙印,更成为永远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根刺,彻底扭转了他们的关系与命运。时至此刻,屈方宁早已情根深种,即便他之前尚有些模糊的暧昧,对回伯坦诚的“对他动了真情”也可谓直白袒露,而一切都发生在他全然沉醉于无限浓情、深感被爱,情难自禁想要一同赴死之时——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珍惜他、爱护他的人,把他当作借兵的筹码送到了别人的床上——前一天的御剑有多细心妥帖,有多深情款款,就有多残忍。其实早有先兆,攻打西凉途中的夜宴左京王便已极露骨不堪,他更早就知晓眼前的男人多么冷酷:无论义妹还是侄女,甚至独生爱子,都是能够为保全大局牺牲的代价,同时一如既往的,把他下属和情人的身份分的清清楚楚,用一种不容置喙的态度,“一句话也没说,一个眼色也没给我”,就这么打碎了他未宣之于口的梦。

屈方宁一腔热血被碰的头破血流,深恨御剑冷血无情寡恩薄义,辜负了他的心,“像对人一样对我,却叫我做狗的事情”。但悲哀的是,即便他满心被背叛的痛楚和仇恨,明知此去必将备受凌辱,却“独独没有逃走一念”,如中蛊般,在“不许失败”的命令下,孤注一掷地完成了任务,因为“有一颗名叫绝对服从的黑色种子早已…深深地埋进了他的心里”。更绝望的是,御剑并非虚情假意惺惺作态,而是真的不懂自己何错之有,他始终把千叶和鬼军摆在首位,把借兵视为与他们关系无碍的形势使然和最佳选择,他甚至不能理解屈方宁受辱受伤的愤恨,反而认为立下大功堪称荣光。正如御剑坦言的那样,如果屈方宁被劫为质,他同样会毫不犹豫的射出致命一箭,假使异地而处,他也希望自己能这样被一箭穿心。“曾有那么一个时候,我也想过永远呆在你的身边,做你手心里飞不出去的小云雀,可你趁我还在做梦的功夫,一转手就把我送出去了”,屈方宁形容枯木,比起肉体凌虐,更多是精神痛苦,青涩稚嫩的天真气在两个月内消退殆尽,只留下无尽疲惫,连带对人情都信任不再。屈方宁前所未有的、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御剑所谓“不擅长应对这些儿女情长,有时身不由己,难免辜负别人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把情真正当作一回事,他唯一没有放入算计之内的,就是这个情字”。

但屈方宁不是黯然神伤终至殒命的奈弥儿,想通此节后,他恰恰用真心和情爱来编织罗网,御剑也像以前一样从容不迫的等他自投罗网,两人默契地上演了一出“他有心要留,我也不能真走”的顺水推舟,再将计就计互为攻防。然而“骗得过自己,才骗得过别人”,看到铁血长弓折断在地,屈方宁还是无可奈何的心悸难过,“我这颗心虽然幼稚可笑,却也未必有力气献出第二次,我没你那么收放自如,拿得起放得下”“我这一生只想要这样一个情人,在我想要同生共死的时候,可以与我…同生共死”“我会动摇”“真希望你能骗骗我”等言固然是欲擒故纵,但又何尝不是真情流露呢,一贯稳操胜券的御剑心中雪亮,自己在这场较量中已经输了。从不让步的人让步才有用,御剑情话技能依旧满点,“如果我非要提呢”“我放不下行不行”“我会尊重你的意志,不逼迫你做不愿意的事,跟你…同生共死”“回来当我的太阳吧”“我等你自己愿意”“我愿意为你下十八层地狱”“别再飞走了”,屈方宁也心知肚明,自己已被一张无形的网束了起来。

一步错步步错,断掉的铁血可以再造成一样的,回来的人却不复以往,纵然欢爱如昔,御剑却发现屈方宁再也不是那个黏黏糊糊撒娇使性厉害得瑟的小情人了,不但“心里沉积着厚厚的云层,眼睛里有愈多欲言又止的话”,怀念起对方以前又哭又闹的时候,可纵然他再怎么祈求“宁宁,你的心,再交给我一次罢”,却不明白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了。屈方宁开始虚已蛇委、暗自布局,但也陷入不知如何发泄痛苦,御剑愈是殷勤示好,他愈是胸口发闷,而无论是对方浓情时的荒唐言语,还是经回伯点醒的繁朔之行,又都给他添了一份难以脱身的心惊,纵然御剑许下娶妻生子的一年之期,他也深知自己无处可逃。乌兰朵的一颗芳心恰逢其时,他与这位毕罗公主甜言蜜语私相授受,由此引发了两人第三场,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御剑没有觉出阴谋,却发现了插着蓝孔雀翎的信。

事发前一段屈方宁如履薄冰惴惴不安的心思极妙,他肩负着背叛的苦闷酸楚与事败的忧心恐惧,如惊弓之鸟魂不守舍,无法与御剑寻常相处,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象,如果坦白身份当会如何,当对方终于发难之际,反而如释重负。从屈方宁角度窥视御剑迟来的痛苦更觉唏嘘:他将屈方宁的变化尽收眼底,却不明所以无可奈何,只能无力自语“宁宁你要是女人那就好了”——可以怀上与他血脉相连的后代再不离开,然而这样的痴话在屈方宁听来只是不愿明白的莫名其妙;只能步步为营的筹备十九岁生辰礼物——能够以主掌祭祀的名义把对方永远留在身边,然而这样的深情在屈方宁听来却唯恐避之不及。而两年前情在浓时,屈方宁对此等言语只会觉害羞欢喜,即便是自忖“不会再被他陷住”的此时,他也忍不住幻想,“要是换在一年前,我不知有多么欢喜”。

他们彼此相爱互相同化,也无法同步始终错位,在屈方宁忘乎所以沉溺情爱之时,御剑一再用军纪家国驯服他,把他最纯的一颗真心践踏粉碎,而等屈方宁逼迫自己放弃天真幻想后,御剑却一步步走进了温柔乡,“以前是很喜欢你,现在…沦陷得更深了”。御剑的反应似乎理所当然,他爱护信任的人居然背叛了他,移情别恋在先,百般欺瞒在后,不但把他哄得团团转,还把他价值连城的礼物毫不在乎转赠他人,戏耍作践他的情意,“就是真的通敌叛国了,也比这满纸痴缠好得多!”而出于对御剑的了解,屈方宁却茫然无措:“一点私情怎能与他家国大业相提并论?”“千算万算便是没想到他会如此震怒,他允我娶妻生子,我原以为…不至于此的”。御剑诚如他所言“至今也没有明白”,他的允诺和尊重都流于表面,他自认的“情之一事我没有负过你”反令屈方宁委屈愤恨,从未在心中浮现过的恶毒话语脱口而出——在他们以前的争执中,往往是屈方宁易躁易怒口不择言,御剑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眼下却妒火中烧情绪失控,刺花、折手、囚禁,漫不经心的施以暴力,肆无忌惮的发泄情绪,“你是我的小云雀,永永远远,别想飞出我的手掌心,活着,死了,都是我的”,三分清醒七分狂乱。

他们都丧失了对彼此的信任,不但屈方宁自借兵之后就再也无法全心全意的相信御剑,被拘以来从惊恐到愤怒,从激烈反抗到曲意逢迎再到顺从忍受,发觉经脉断绝劲力尽失、明珠空还满盘皆输后更加心如死灰茫然麻木,由伶俐爽快热气腾腾的少年变成了瘦削畏寒的一把枯骨,只觉“活着太苦了”。御剑也认准了屈方宁虚情假意满嘴谎言,再不相信他的只言片语,深知对方一有机会就要飞走,只能用最愚蠢的方式禁锢,怀着“宁愿用八百里土地换你与我从前一天”的苦楚,在酒后呢喃“看江水江花”“有求必应”“永远照耀着你”,忽喜忽怒,把双方都折磨的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冥冥之中的是,年韩儿因“诅咒”屈方宁惹怒御剑惨死,屈方宁也因年韩儿之死再次脱胎换骨,他舍出性命流干一身血,演了一出婉娈顺从的告别,由不得御剑不信,终于放下一句“好自为之”还他自由。

纵然扎伊地宫危机后两人再生旖旎,也已时不待人了:毕罗王阿斯尔当众许婚,御剑惊觉自己可能弄错了一件极为重要、不敢深思的可怕事情——他曾经完全当作心机的“我的心从来没变过”或许是真的!屈方宁二十岁了,项上有去不掉的狰狞刺花,手臂再也无力拉弓射箭,他回想起过去那个更年轻、笑起来眼睛中一点阴霾都没有的屈方宁,想让对方与自己在同一首长歌中被传颂的念头从来没有改变过,他意识到不能再继续霸占对方的人生了,即便硬要霸占,也霸占不住。“倘若有一天,你真心爱上了一朵花儿,却再也见不到它,也许你就明白了”,御剑有万般不舍,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终于尝透了兰素儿的锥心之痛。而屈方宁也如自己所言,“我对你说的一直是真话”,包括“我从你这里学到的最大的信念,就是…绝对忠于自己的祖国”——虽然他们的祖国不是同一个。

下部 - 时间线跳跃到一年以后,且看进化成结网蜘蛛的钮钴禄方宁如何将老男人的心玩弄于股掌之间。御剑对婚后的屈方宁避而不见,却念兹在兹无日或忘,掏心割肺的痛,唯有梦中,他们完全恢复了从前的关系,对方依然在他庇护之下,脖颈干干净净,眼里全是笑意,更加没有结婚。两人境况完全颠倒,现在是屈方宁“一开口就能扰得他心神大乱,身上的气味都能令他神魂颠倒,酒后的呢喃醉语,汗湿的手臂,赤裸的脚,无不在他的春梦之中沉浮,想来要等到很多年后,他的声音变得苍老,脸上布满皱纹,鸡皮鹤发,老态龙钟,自己才能对他完全死心。那这也只是空想罢了,宁宁比他小了十五岁,到他白发苍苍之时,自己恐怕也不久于人世了”。御剑对乌兰朵满怀不解,“能和宁宁在一起还会有甚么不满?”殊不知屈方宁早已带着“听说狗对自己尿过的地方都会自居其主”的傲慢在玩弄人心了,他对御剑的留恋心知肚明,玩闹醉酒撒痴生病诸多模样,乃至留宿舞姬,全系故作姿态的表演,为的是勾动御剑爱欲与嫉妒以便宜行事,唯有眼角的泪光透露出一点真情。

两年来御剑都在无常炼狱中苦苦挣扎,五脏六腑都被嫉妒烧成空洞,他对屈方宁的谋划一概不知,反而痛不可抑,几度落荒而逃,曾经自认“我必须活着”,如今也自忖“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甚么区别”。乌鸦解体之毒千钧一发,御剑不顾性命牢牢将屈方宁护在身下,自己却中毒麻痹九死一生。诚如回伯所言,假如御剑就这么一命呜呼其实大有可为,可屈方宁究竟还是舍不得,不惜代价换得灵丹,用行动兑现了“我会用我所有的一切来换你,不管几百里地,几十座城…土地再好,也是死的”,更上演了一出真假参半的物归原主。他心头跳动是真,呼吸急促是真,口干舌燥是真,鼻腔酸涩是真,眼角泛湿是真,头皮发麻是真,不舍入睡是真,但语言不是,他是想知道御剑有没有后悔,但这不是他留下的理由;他是没有与乌兰朵同房,但是为了摧毁他们的婚姻;他或许知道御剑对他比对自己性命还重,但仍不相信能重过家国大业。所有谎言中,只有一句话是真的:如果御剑死了,他将一辈子行尸走肉。但无论真假,他都在煽动御剑的愧疚与悔意——“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屈方宁各种茫然无助、受惊憔悴、自责担当的表演赚足了御剑的怜惜紧张,甜蜜动情之刻还不忘敲打,“要是哪天你又得罪了我,我就彻底跟你散了”,但御剑放弃淬炼流火,用等待了二十年的陨铁打造的飞光和“伤你至深,竟无可弥补”“折了你的手,拿一辈子来陪你罢”的告白还是令他无言以对。“既然上了这条路,刀山火海也要走下去”,他借题发挥私生子之死,其实也是在测试御剑:在他和大王哥哥之间,“你站哪一边?”他装腔作势的以退为进,用小亭郁和左京王刺痛对方,提醒御剑自己是如何被迫认识到“有些东西本不必看那么重”的。但潜藏在“在你心里,我永远是第二位的,在你的大义面前,我什么都不是”“你与当日折断我双手、囚禁我、侮辱我时没有丝毫改变,你永远都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意志”“你平时待我是很好的,可紧要关头,没有一次不让人伤透了心”“我知道你是不会与天下人为敌的,你要紧的人太多了,为难的地方也太多了”等等埋怨里的,也有货真价实的怨怼,而即便到这这般地步,屈方宁也深觉“御剑若事事对自己言听计从,枉顾君臣大义、金兰之契,自己多半也是会看他不起的。”

九华派行刺事件唤回了七年前的记忆和御剑的关切,屈方宁明知何种言辞最为有利,却一句话也无法出口。而御剑在被反复逼迫后底限已被拉到极低,不仅有“只要你神色中稍露担心,我便是身中千刀万刃也不枉了”的卑微,更产生了“如果有人将宁宁从我身边夺走,从此不许我再与他见面...决计不能!”的狂热,但追根究底还是“我既要大王的基业千秋万代,也要与我小宁宁地久天长”的两全其美,屈方宁依然没有十足把握,如果说少时他还会为自己因对御剑抱有希望陷入失落而不敢置信,现在则已经可以调侃假使计划败露可能遭遇的下场了。他定下心知不可能实现的天山之约,以“缠绵”的名义的赠上毒蛊,再于珠兰塔娜城前用“我永远都不后悔”赌上性命,终于得偿所愿——“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辰,就是在那座木架台上,亲眼看见你打开城门…因为我知道,在大哥心中,终于有一次,是完完全全以我为重,就是当时立刻死了,我也无憾了。”

屈方宁“干的全是吃里扒外的勾当”,御剑看不懂他似含讥带笑又似满溢浓情的目光,也听不明他生生死死的痴话和脉脉含情的呼唤,以为他的留恋不舍是害怕,内心深处总想将他护于怀抱之中,却没想到自己“如今不过少了几座城,难道不会抢回来么”“这千里江山大哥赚得到一次,就赚得到第二次”的安慰和豪言在对方耳中是何等可怖,进而更加坚定:“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区区这点情爱,在千秋家国面前,算得了甚么呢?”就在御剑觉得两人冰释前嫌完好如初,他们之间的所有龌蹉,无论是送人折手还是娶妻生子都烟消云散,甜蜜的仿佛沉睡在永远不必醒来的长醉时,屈方宁对他一一还施彼身:先在白石林极尽殷勤,于他毫无防备全心沉迷之时给出致命一击,再为他套上参杂天蚕丝的锁链——果真是他“最好的学生”,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如同若苏厄听来的那个狐狸故事的上半部分,狐狸接近道士伺机为母报仇,将道士的耕耘化为乌有,却也在岁月中爱上了道士,屈方宁从始至终都是爱的,无论是愤恨绝望之时,还是无法信任之时,这个自以为是的猎人早就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但他也清醒的知道,“既然有着深深的仇恨,怎能真心相爱?这狐狸沉醉仇人怀抱,罔顾杀母之仇,简直枉为人子”,屈方宁所有的缠绵娇嗔、失望落寞、愤恨叹息都融入真心带着算计,真心固然一片赤忱铭肌镂骨,算计也是足以将那颗心化为利刃的残忍狠毒,于是他亲手摧毁了御剑的故土、射杀了御剑的君主、毁灭了御剑所有最重视的事物,再满怀缱绻蜜意地将御剑带回江南。有情的无情了,无情的却有情了,御剑身陷“缠绵”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在珠兰塔娜还是放下了手中长弓,纵然明白遭到暗算,对着那个乌黑发顶也终是未忍反击,心中念头唯有“你这样算计我”和“宁宁刺了我一刀”。他们是隔着国仇家恨的仇敌,却如兄如父亦师亦友,更是情人爱人,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根本、最难解的问题始终是不同间身份的选择和受制于身份的情感,御剑必须要承受屈方宁学会“分得清”的代价,这是他之前种下的因。而心花之谋已成,世上便无锡尔人屈方宁,御剑终于可以认识真正的苏方宜,辨析出他以前不甚明了的情绪与境况,这既将是他们关系新的起点,也将是苏方宜新一轮痛苦的开始:他同样必须要承受自己所做所为带来的果。

在南国三月烟雨中,屈方宁向囚车里的御剑轻声“大哥,你看,咱们回江南了!”宛如呢喃爱语,简直是雀跃痴狂的。江南还是那个承载着他最初也是永恒美好的江南,爱恨纠葛还将继续,但回江南的人却已千疮百孔不复当初。苏方宜已经二十四岁了,他不再是妺水之畔光芒四射的小达慕,不再是鬼军意得志满纵横疆场的屈队长,不再是鲜衣怒马的乌兰将军,更不再是有恃无恐想飞多高就飞多高的小云雀。爱孽参商,前路漫漫,就连明媚春光都变得哀伤起来,即便屈方宁已永远停留在御剑的记忆里,但他一生之中也再无第二个少年之时了,即便他们情感的最终走向是HE,但也将如同故事中的狐狸一样悲喜茫茫,恍若南柯一梦。

妺水留不住我。

心花之谋 - 虽然作者将戏剧冲突密集的感情线描写的百转千回、跌宕起伏、张力十足,即便是狗血桥段也处理的流畅自然,但如前所述,感情线逻辑必须依托剧情线才能实现,而本作的最大bug即是这所谓“逼着一朵春花从千里冰封中盛开”的心花之谋(本作的魅力也在于,即便是如此逻辑不通的粗糙设定,也无碍于情感表达)。上部伊始就有几个疑问始终萦绕,首当其冲的是,这样一群南朝达官显贵家的稚儿是如何完美潜伏的?下江南一节清楚明白,“北人姿态气息天生与南人迥异”,不但外貌有差还语言不通,尤其后文还借庄文柔之口表明他们不仅是被突然送走的,甚至是没有后手、没有保护的被扔下自身自灭了,初来时话都听不懂,即便屈方宁找到了符合“来往密集之地、贸易交通之所”标准的小燕山,但如不是被回伯捡来收留,怕是生存都有问题。而谢空回之所以传授武艺、出语提点,也全是“有感于你一片赤忱,绝非存了甚么家国之念”,属于主角光环加成,并非计划一环。

其次,这群孩子作何联系、有何谋划?似乎除了年韩儿有不知由来的情报网以外别无交代,非但屈方宁与贺真、燕飞羽、苏音相认缘由不能令人信服——不是“对同类的气味天生敏感”的心有灵犀和“此人不能留”的杀心,就是能够惊人的识出十年前只听过一次的禾媚楚楚声音——他们的各自为战甚至缺乏具体目标,令人怀疑难不成“心花之谋”就只是一个结交北原权贵,伺机搅乱六族的模糊任务嘛?没想到还真是。即便作者为了表现南朝的风雨飘摇隐藏了黄惟松的真实目的,也在后文言明“即使真有人派出三千骑兵,举着那蠢到了家的旗子绕场三周,南朝也不会有人跟我们联络的”“不过是送出了一批无关紧要的弃卒”“绝无成功之理”,但起码在相当时间内,他们奉行的命令确实不过是“才智、武力、美色无所不用其极,结交重权在握之人,并以婚姻牵系,到时机成熟之时…自会派人与你们联系”而已,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短短几年一跃进入六族权力中枢的“万无可能”,也确实居然再三上演。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些猛然被投放到苦寒之地身陷囫囵的孩子是如何保持心怀故国的?为了表现屈方宁离经叛道的一面,作者甚至给了他“从小就不爱念那些孔孟之道,对君君臣臣的本分全无尊敬之心”设定,能够支撑这个离家时不足八岁小儿的只有梦境中依稀的母亲声音、温柔的手、廊下的猫和清香又带着苦味的翡翠白玉羹(以及去趟江南就能撞上母亲妹妹的偶然)——然而这已经是渲染最多的感情了,年韩儿(韩星嫁)是庶妃之子备受欺凌,庄文柔是寒微妾室所出不讨祖母喜爱,苏音(杨十一)是长到十几岁才被特意认回的外宅私生,马夫之女燕飞羽(徐慧贞)干脆是个顶缸的冒牌货,禾媚楚楚(楚淑敏)倒是养在府里的小姐,却因“人面兽心、丧尽天良”的爹而“惯于绝望、过于早慧”,无一不是被各自家族应付差事抛弃的炮灰。除了打小志向“荡平敌寇、平定四方”的贺真(贺颖真)已经晓事且家学渊源不忘初心,产生“愿为独木”“愿共覆亡”的豪情算得上自然而然以外,类似庄文柔对父母“要是真心舍不得我,当初也不会送我走”“如何舍得我小小年纪出来受苦”的怨念,甚至干脆放弃南国认同“想当个彻头彻尾的北人”,岂非更合乎情理? 

更不妙的是,由于卧底同伴的先后惨死是驱动屈方宁的重要力量——起初他的卧底生涯几乎毫无作为,无论是在屈家中充当双面间谍还是欺骗小亭郁执掌西军,都只算扶持了一个可待利用的筹码;无论是被迫击杀贺真还是设计车努哈,都旨在隐藏身份,杀害昭云儿则是私仇,最出格的也就放贺颖南一码而已。屈方宁被鬼军破格提拔,固与御剑欣赏宠爱不无关系,也确因战绩骄人,而他最重要的三功(月星律、贺真、江南织造)中,有两件都是贺真的性命之托,他却直到借兵事件对御剑绝望后,才开始传讯楚楚、营救孙尚德、密会红云军、定情乌兰朵,又在被囚后一度心灰意冷预备抛下北原的一切逃回南国。恰恰是年韩儿之死促使他放弃逃跑,扎伊地宫楚楚以自己头颅为他进身之阶,把“南朝千万老百姓的性命”交在他手上,更让他退无可退,只能背负着贺真的微笑、年韩儿的痴怨、楚楚的托付和燕飞羽未宣之于口的感情,决绝的踏上修罗之路——但由于缺乏细节铺垫,他们临患不忘国的行为逻辑不经推敲,进而导致屈方宁的家国大义不仅在很大层面是沙中筑城,还显得前期“我是真的想跟你一起死”辜负了贺真“以命相托之事”,如果御剑并非过分冷酷无情,他会如何选择尚且是个问号。

再看他们不约而同选择的方式:贺真先娶鱼丽再诱奸蓝素儿,蛊惑鱼丽商乐王父女反目,导致千叶介入内乱,最终其蓝灭亡;楚楚先嫁巴达玛再委身大叔班,煽动巴达玛大叔班兄弟结仇,导致千叶毕罗介入内乱,最终扎伊灭亡。作者对“薛平贵”和“褒姒”的处理如出一辙,不但都把情爱当作权谋核心,狗血混乱拉低格局(将冲冠一怒为红颜式的行事准则凌驾于王族成员的政治性之上,一再仅靠宫闱丑闻和偶然意外颠覆国家却不做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背景铺垫分析,以及为复杂化阴谋设计导致的配角人设崩塌、无法自洽问题),玩弄他人情感、视身体为武器的不择手段也冲淡了舍生成仁的正义性(或许是作者试图引发思考的点,但由于前述问题的存在而显得单薄虚浮),进而影响到了御剑和屈方宁的人物形象。

御剑天荒 - 其实是一个偏向理想化的象征角色,人物拼图主要由三部分构成,其一是草原征服者的底色:渴望领土、漠视生命,比如自述的“土地是我唯一意志,是我三十年不曾动摇的执念”;比如昭云儿的“以前不管多少奴隶你都任我杀着玩儿”;比如回伯的“枪下亡魂以千万计,仅当年庆州一役,便杀戮南朝戍卒一万四千人”。其二是制造感情线起承转合的必要动力之一:一个奉行国家利益至上和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理性到冷血,可以牺牲义妹侄女联姻合纵,能够为免受胁迫亲手射杀独子,视为国捐躯的母亲为家族荣耀(虽然参考历史上的草原民族,在完成部族统一、形成国家机制之前,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家国观念)。其三是叠buff般的原耽主角光环:骑射刀枪兵法筹谋围棋诗词无一不精,高大威猛容貌俊美,心思缜密目光如炬,算无遗策战无不胜,堪称全能。于是乎,御剑不但早就识破了贺真的身份和目的,且全程不动声色,放任事态发展,坐视结义金兰蓝素儿、多年至交鱼丽、昔日恩人商乐王一一惨死,坐收渔利瓜分其蓝。对扎伊内乱也一切尽在掌握,对楚楚和燕飞羽了如指掌( “她还有一个更美的名字”与“名门之后”),轻描淡写的周旋于巴达玛、大叔班、柳狐三方之间,再以屈方宁为交换利用的筹码,一面借助外力退敌一面挑起京王陵王矛盾,重创扎伊毕罗繁朔一箭三雕。

但最终,御剑的人物归属依然是感情纠葛,他凶神恶煞英悍嗜血的一面在对屈方宁的温柔体贴前消解殆尽,每一个猝不及防的亲昵暧昧都被镀上了浪漫的光,纵然是借兵送人和许诺结婚之举,站在他不知情爱滋味,理性大于感性与情感身体分离的角度似乎不难理解:正因为他“分的太清了”,才可以要求对方始终保持关系,才能将对方送上他人床榻(当然借兵这件事本身与本作其他谋略一样,还是不禁推敲的)。御剑固然为屈方宁遭受的伤害心痛,却也认为对方应该具备主动牺牲的觉悟,由此换来的利益与胜利甚至足以为荣,而乌兰朵事件之所以令他抓狂,则是他自认遭到情感背叛,随后的刺花折手囚禁等“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行皆因嫉妒令他丧失理智,以及屈方宁自忖的“你折磨我下得了狠手,我自己折磨自己反倒不行么”式独占欲(且折手带来的伤害最终也被阴差阳错的解了六指天罗手反噬、反救屈方宁一命无形化解了)。如果说放弃监禁是不忍屈方宁求死,能够当真做到放手,则因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依然享有对方的爱——这一过程戏剧化程度较高,但基本符合人设,然而作者在下部却几乎舍弃了对其人物多面性的挖掘,完全回归爱情故事的情感曲线,开始切入大量御剑心理活动,为他的主角光环添上了款款深情的一笔:

宴席骤然重逢,御剑只觉胸口阵阵沸烫,头脑轰轰直响,心中悸动不已,起初连看一眼都不能够,目光一触便再也移不开,满眼都是对方一颦一笑,念头如浊浪翻滚,食不知味,昏昏默默,唯独偷听的耳朵像自己有了魂魄。他为当初自己竟能说出“任你娶妻生子”感到荒诞,又更加荒诞的幻想,如果能够恢复关系,那么有没有女人似乎也不怎么要紧。他脑中浮起的都是诸如“小孩子原是爱穿新衣服”“他现在的习惯我都不知道了”“宁宁还没起来么”“不知他吃饭了没有”之类最浅薄单纯的念头。他明知应顾全大局,却在看到对方苍白疲惫的脸后忍不住想象该如何护其周全,甚至暗自期望可以由着性子肆意大闹一解苦闷。他听闻私生子“葵”的名字,如天降雷霆般天灵盖都隐隐作痛,“美丽的小云雀儿不要忘了旧情”的歌声仿佛一条满是倒刺的鞭子,抽的他全身上下血肉模糊。

毫无疑问,这些内心被情感蒙蔽,不能自已多愁善感肝肠寸断的心理描写对感情线发展至关重要,但御剑眼光毒辣、洞若观火的人物形象,遇事极明、妙入毫巅的行事手段也随之大打折扣。屈方宁纵容乌熊劫掠装病请罪,他只有克制情潮的顾忌,强作镇定匆匆处罚了事;庄文柔一家被灭口当夜,他被屈方宁的醉酒调虎离山,席间各种苦涩灼热酥麻回忆往昔,只觉黄惟松暗中搞鬼;屈方宁主动和好翌日乌兰朵被害,阿帕关于敖都强迫殉情的说辞漏洞百出,他却满心甜美深信不疑,还诸多挂念心痛,只想抱对方入怀遮挡风雨,就连留养私生子的不合常理,也能自我开解怜爱无限;唯有私生子之死因屈方宁作戏太过,加之牵扯进小亭郁激将痕迹明显,大有嫌疑,但他疑的也只是对方逼迫自己站队表态的意气之争,为“你想让我去造反么”痛楚,为私生子“就要紧到了这地步”不可思议,为“不惜拿身体另结同盟”暴怒:“究竟怎么样才能如你的意?”毕罗对阵、其蓝兵变、繁朔宣战、驻马城兵败一系列事件终于令御剑察觉出异样,甚至已然识破设计车宝赤陷害努桑哈的伎俩,猜测出诓骗柳狐之人乃黄惟松,察觉到背后还有人暗中相助,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了不起的人”就在自己眼前。即便屈方宁神色处处透着奇异古怪,他也只以为是不舍分离的留恋;即便在向文僖施压破局之时,从未有过离家之思的他也开始有了“不知道宁宁现在在干什么”的恍惚;即便对陷入处处掣肘、步步被动的局面暗中惊疑,他对屈方宁依旧毫不设防关怀备至,乃至放弃原则,做出情感战胜理智的选择;即便明晰有人授意挑拨安代王父子关系,他也毫不在意,对额尔古之死的反应只有对屈方宁“不知该哭成甚么模样”的担心…以上种种无不是对御剑前期形象的背叛。

诚然,从感情线来说这种轨迹是自然的,正因早在江南之行时御剑就已对“心花之谋”十分不屑,树了个“我们北方蛮戎粗莽不文,没你们那么多白头相许鹣鲽情深,什么宠妻爱妾更是瞧得一文不值,黄惟松这一滴相思泪,怕是要白流了”的flag,贺真楚楚也确实如他所识破的那样不过是个美人计,又树了个“你们南人实在是把这个情字看得太重了”的flag,而他越是自信轻视就越一叶障目,不但还是与安代王生了嫌隙,更被屈方宁反戈一击栽了跟头。虽然屈方宁在珠兰塔娜仍是以命相赌,御剑如果不是因为此前种种亏欠和一句问心有愧的手语,可能已经把他一箭毙命了,最后能够成事也与蛊毒大有关系,但御剑毕竟是为情退让了,完成了从无情到有情的转变,融合了残酷与柔软的两面,这份只属于屈方宁的后悔莫及、愧疚万分、反省道歉、担忧不舍也成为作者对他们感情超越性的表达之一——然而这类将(本不应被个人感情撼动的)军政与爱情置于天平两端的表达,也令本作只能落脚在爱情童话上。 

屈方宁 - 至于这位被投入极大爱意的绝对主角,作者从来就没有把屈方宁塑造成道德完人,反而从不掩饰他善于察言观色揣度人心的狡黠、故作姿态的天真与风情,“长得好看,也很懂得好看的力量,常常依仗这张脸作威作福”的茶气,以及来自母亲纪云芳认证的说谎嫁祸能力,并将这些缺点转化成了别具魅力的可爱。早在序章,作者就从鬼军天坑到狼族阿勒,从跳动的狼心到破碎的蝴蝶,用覆巢焉有完卵的绝望对屈方宁和千叶做足了铺垫(且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短短文字使用了顾父审讯王章的对话式描写+王章口供的主观回顾书中书+第三人称叙述顾庭玉与沈姿完交流的三重表达)。更在开篇把时间线倒回了永宁三年初夏(序章时间点为永宁四年五年之交,贺颖真死讯已传回南朝),随着屈方宁脚步,把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一面表现的淋漓尽致:在笨嘴拙舌的若苏厄面前他是骄傲的小勇士,在安静怯弱的桑舌面前他是温和的大哥哥、在纤细柔弱的小亭郁面前他是知心解意的朋友、在阴鸷狠毒的屈林面前他是谨小慎微的奴隶。

整体来说,屈方宁在上中下部各自范围内的形象相对统一:上部虽也心思伎俩颇多,但基本保持了纯真烂漫的底色,算是孩子气的伶俐滑头;中部起先少年英气活泼嚣张,为情所伤以后添了些黯然失措,整体还是率性而为敏锐厚情的模样,喜时大笑悲时流泪感性外露,愤恨紧张均难自抑;下部心机愈发深沉,表面是个光鲜华贵艳丽的少年将军,实则举手投足俱是表演,炉火纯青滴水不露,翻云覆雨不择手段,内里又具备狠厉决绝与深情缠绵的反差,多情与无情同在、高尚与卑劣并存。由于间谍身份和写作手法上的考量,作者往往将他置于被观察的他者位置上,在全知视角与选择性视角之间来回切换(比如车卞对屈方宁犹如新嫁娘一般光芒盛放灼眼招人的奇思妙想;或是完全略过屈方宁在繁朔的遭遇只分别从什方、车卞、鬼军和桑舌视角展示他听令后一瞬的怔愣、戴在左京王耳上的脚环金铃、如何生夺左京王之心和扼住了桑舌心的珠串),下部不但最大限度规避对他的心理描写,读者只能看到所言所行却看不到所想,且赋予他的行事手段又过于冷血下作,令其偶然流露的情感虚浮不实,加之三部存在一定时间断层,各部形象之间也缺少过度。

对于时间断层,作者的处理方式是跳出上帝视角,转而从第三者既是参与者也是叙述者的双重视野推进叙事,中部首章由刚从天坑出来的阿木尔观察这个有“追风千人斩”美称和“太子”诨号的千叶最年轻千人队长,而屈方宁的一举一动,包括展示与若苏厄、小亭郁、年韩儿、乌熊、御剑等人的关系,很大程度都是为了收服阿木尔的故意为之。下部首章则从霍特格视角观察这位新晋的乌兰将军在秋场大会的表现,从他金尊玉贵的妻子、声名狼藉的下属、浮华奢靡的排场、拿捏他人的老成、人猎游戏的残暴,展示屈方宁一年空白期的变化。但尽管如此,作者也并未完全抚平屈方宁在各部之间的割裂感,比如直到中部,他明明还对在御剑眼皮下搞鬼各种紧张慌乱冷汗直流,连情事也无法自然和睦;明明还视柳狐为可与父亲苏沁和屈沙尔吾王爷相当的,令他畏惧局促、自忖没本事对付的厉害人物;明明还不懂怎么和女孩子打交道,对乌兰朵显得手足无措,就连回伯都看不下去“你同…荒唐了那么多年,难道连这个也不知”,空白期居然就能勾得阿帕怀孕,到下部更是三班两样拿住御剑,将柳狐玩弄于股掌,和屈林小亭郁娴熟厮混,甚至直接指使阿帕背叛弑主,神不知鬼不觉的搅动风云。

串联起旁观者视角和散落在角落里的剧情线,可以看一下屈方宁在下部具体做了什么:第一步通过结盟柳狐、私会屈林暗中抗衡千叶,并在两者之间相互制衡。第二步取代我龙毕联姻毕罗,趁机独立建军进入千叶军政高层,带动奢靡滥杀之风虚耗千叶国力与影响,婚后冷待公主私通阿帕,联系上黄惟松后立即行动,纵容敖都私会逃跑并将其杀之、唆使阿帕杀害乌兰朵并作伪证、指使车唯挑拨我龙毕、试图杀害阿帕灭口,在摧毁联姻的同时把自己塑造成忍辱负重的好丈夫好父亲避嫌(实写屈方宁的惺惺作态和牵制御剑复合的表演,略过他如何激化公主不满私通、引诱阿帕为己所用,以及谋杀前后过程)。第三步以私生子性命为饵,再次指使车唯阿帕陷害我龙毕,表演痛失爱子、割席储君的戏码,同时勾连小亭郁,引诱对方默认千叶军暴行激化矛盾,再伪造书信煽动采兔决裂夫家,自内分裂千叶局势、由外瓦解毕罗联盟(以表达小亭郁嫉妒心与占有欲的方式带过)。第四步里通毕罗开战,暗中串联其蓝繁朔残部反千叶势力,传信南朝介入,全方位围剿千叶(隐晦的冯女英传信)。第五步,切割安代王金兰集团,先后离间郭兀良御剑、计杀车宝赤、(再再次)设计我龙毕,同时勾结南朝设伏柳狐(郭兀良的血统、车宝赤的好色、御剑的功高、柳狐的诡计,包括车唯我龙毕都布置多时,除了正面渲染的冯女英和苏音,仅靠王六偷听的附带品就证实了离间计)。第六步,正面战场故意被南朝俘虏、献法攻克鬼城、计取珠兰塔娜,白石林设计俘虏御剑,雅尔都城外射杀安代王,其蓝协调红云军诱捕小亭郁(“我永远也不后悔”、缠绵的毒物、霍特格刀魄之名、狼曲山矿渣同样早有布局)。

在这个过程中,玛丽苏式的“人人都爱屈方宁”、将爱情置于多位角色的决策链顶层、过分夸大联姻作用、一再以儿女情长为驱动解读家国政治等等表达与本作貌似恢宏瑰丽的世界观背景格格不入。虽然作者铺设了许多伏延千里的草灰蛇线,涉及一定千叶连年征战导致国力空虚和南朝推行戍兵法等经济军事问题的阐述,但剧情线走向与现实逻辑是脱钩的,进而造成了失真感,这也是本作评价两极分化的重要原因之一:读者必须充分接受作者设定才能认同屈方宁的行为逻辑——他原本就不惮使用情感和身体为武器,两年间沉溺在御剑构筑的梦幻中反到是理智出走,而迷梦破碎,他身上的一部分永远在繁朔死去了,认知观念被彻底摧毁重塑,他的爱也随着白象小十四轰然倒地纯挚不再,即便项上的女葵花已永远镌刻心中,但他已不是曾经那个情愿一同赴死、会为被辱愤怒崩溃的屈方宁了,而是成了一个更加变本加厉的“冷血无情的畜生”。

与语言风格深受金庸影响迥异的是,作者给了屈方宁生于南朝长在外族的背景,却没有令他拥有类似萧峰“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的朴素思考,反而处处充斥着“非我族类”的狭隘;给了屈方宁不忍直视南军兵士头颅破碎的心软,却并非郭靖“只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留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杀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的心怀苍生,反而凭借斩杀北人攒下至少六枚黄金颅骨,甚至为搅乱时局鼓励属下虐杀降军、蹂躏百姓;给了屈方宁对“狗东西”文僖和“老糊涂”赵延的愤怒憎恶,却没能产生类似张翠山“南宋诸帝任用奸佞,杀害忠良,罢斥名将,终至大好河山沦于异族之手”的感慨,反而安排他采取杀妻杀子杀友的手段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包括贺真对北人“今日你怜悯他人孤弱,来日仇雠之子夺你妻女、掠你疆土之时,却到哪里诉苦”的斩尽杀绝,楚楚“他们北方蛮夷,能懂得甚么生死相许、白首深情?”的鄙夷唾弃,无不是这类狭隘的一脉相承。

屈方宁与卧底同伴初见就亲热异常欢喜无限,“虽是头一天相认,已如数十年的兄弟一般亲密了”“短短一瞬便如多年的挚友”,却对所有北人都戴着假面。无论是十余载交情早已当他是亲生弟弟百般回护的额尔古,还是天坑生死之交以来就对真神发了咒怨要一辈子追随他的乌熊;无论是不管人力能为与否都任他予取予求的若苏厄,还是对他由衷喜爱诸多关照一口一个“小锡尔”的巫木旗;无论是十四岁结识以来就将他视为胜似兄弟的“最好的朋友”且心怀爱慕的小亭郁,还是一见倾心勇敢追爱“哪怕你只能活一天,我也要做一天你的妻子”的乌兰朵,甚至是几次三番救他性命、为他敢于忤逆御剑、也是他义妹唯一亲人的绰尔济爷爷,对屈方宁而言都是“外人”——或许常年相处也产生了一些温情脉脉的错觉,但他从来都分得很是清楚,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们的利用(而纵使他对罗天宇、周世峰的重用亲近程度已经到了令乌熊额尔古不忿的程度,却显然不会用他们设伏,连冯女英主动献身都非常不舍,再参照他得知冯女英死讯后“神色一无所动”的隐忍不发,愈发衬得他在乌熊额尔古身后哭天抢地发疯昏厥的表演过于做作),与御剑的假戏真做反而是个意外。

从最终的呈现效果来看,屈方宁的心软只针对南人,而这种心软甚至是荒谬可笑的,比如乌兰军对阵徐广,他居然思及燕飞羽怅惋“倘若你女儿在此,便能解你眼前厄难了”——然而这位徐将军不过是个抢夺他人女儿当替死鬼的无耻之徒。他暗杀庄文柔全家的理由比起未雨绸缪,显然是针对身份认同的“她现在只是个胆小怕事的北人而已”更加刺目。反过来说,在御剑的几位结义兄弟中,屈方宁唯独放了郭兀良一码,自然是因为对方的南人母亲,包括对郭兀良温柔多情不忍屠戮一面的塑造同样如故(然而在他刻意离间之前,处在大部族兼并吸收小部族阶段的北原似乎并不十分重视血缘)。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回伯,屈方宁起初以为他是“同胞亲人”,即便在听闻身世后也会有“南国也是您的南国”之感(却没有认为他生活了十数年的北国也是自己的北国,当然流落小燕山或是在屈家为奴的经历都算不上美好,但对带给他诚挚友谊和刻骨爱情的草原,难道就一点留念都没有么?)事实上,谢空回不但是屈方宁青少年时期的重要引导者之一,也完全可以视为其镜像角色,他一方面自认“我的南国已经死了”,也显然不会怀念沦为童奴的幼年经历,是南北之间的畸零人;同时也觉得小燕山乡音亲切,能为了南人教会他的大义求死赎罪,做到情与义的平衡。

若苏厄分三次唱出的《妺水谣》一节比一节令人心惊,金丝靴、素簪花、公主泪、割下头颅的男人、袒露双乳的妇人、祭献贞操的少女,每一个意向都可以找到具体指代,“河面漂满了死者,牛羊在暴风雪中走失,连天的金帐全部化为灰烬”更是图穷匕见后千叶覆灭的挽歌悼词,但对屈方宁来说,一切都留不住他。比起与他因果相生彼此伤害互不亏欠的御剑,那些与屈方宁真心相交、相处良久,却落了个悲剧收场的北人更加令人难平。如果说骗绰尔济长途奔波送掉老命算是意外,放任乌熊重伤不治以此为借口镇压其蓝余部还有点顺势而为的意思,那么安排对功名财宝均无太大兴趣,除了夫人丹姬只爱呆在屈方宁身边,挂着统领之职却不轻易出战的额尔古特特送死,却只是为了打击千叶士气和诱导我龙毕继而离间安代王父子与御剑的关系,就未免太对不起这个自认“一辈子让着你也是应该”的哥哥了。在这个诡计里,额尔古,或者说额尔古的性命并不是必备项,包括倘若只为阻止巫木旗试图带走御剑的行动,也完全没有必要一箭穿胸(修文前还是更彻底穿头,好在作者保住了老巫性命)。于是可以怀疑,作者特意安排这些情节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屈方宁以大义的由头,用残忍决绝亲手斩断与北原的缘分,以期达到对他“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形象塑造,进而引申出敌国首领鞑子头头御剑的超然地位,以及屈方宁对御剑“倒是无情却有情”的特殊一面。

但由于作者对屈方宁情感与理智挣扎的表现不足,诸如洒掉或许可以救乌熊一命汤药前的恍惚、给额尔古送上要命地图后的欲言又止、一箭穿透巫木旗前的阖眼歉然、将桑舌母子送上越影前的歉意目光、对若苏厄杀友痛苦的歉疚,都显得留于表面别扭虚伪,尤其是对额尔古的“多谢你让着我”和对小亭郁“我做了件对不起朋友的事”的一语双关,简直有了点讽刺的意思。另一方面,尽管回伯的“你对自家人全无戒备,迟早要吃亏的”和苏音的“你去国多年,南朝人心险恶,未必如你所望”显然是在为苏方宜第二部被虐铺垫,可作者既然早已安排屈方宁见识过千叶其蓝抢夺央轻蚕母的惨况、听闻过央轻驱逐凌辱吐忽的往事,却又令他在亲手摧毁千叶之后,对被囚受辱的御剑产生“总觉得他不该受这种侮辱”的憋屈,对雅尔都城失陷后“城中到处起火,尸首遍地,满地滚落得黄金、珠宝,惨遭蹂躏得贵族妇人、平民少女”的惨状,产生南朝士兵“跟蛮子有甚么分别”的震惊愤怒…未免也过于天真滑稽了。

在屈方宁对不起的人当中,小亭郁和乌兰朵尤为令人难以释怀。在御剑之前他或许对小亭郁有过一些模糊的好感,尽管他们的结识交好同样是在屈家父子指使下的别有用心,双方忽远忽近的关系和小亭郁成为千机将军的契机都尽在屈方宁掌握之中,尤其是隐瞒亭西遗言——一位父亲临终将死之际对儿子最后的歉意和爱——逼迫纤细敏感善良谦和的小亭郁走上铁血之路,以及煽动小亭郁痴迷与御剑嫉妒的一箭双雕,都永久的改变了小亭郁一生命运,足以令人齿冷心寒。但回过头审视,对于屈方宁而言,源于少时的友谊、情窦初开的懵懂、乌古斯集市的回忆和眼底的酸涩、脱口而出的“我就追到天上去”倒也未必全然作伪,只是这一瞬的触动太短太轻,而他的心在被御剑侵袭掠夺般不给人一点喘息之机的浓烈侵占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丝空隙可以留给其他人了。

尽管十四岁的屈方宁就会顺着屈林调笑、会给小亭郁下“咒语”了,作者也屡次展现了他知之甚少的清纯一面,在御剑面前更显稚气,可能又觉不太自然,多次进行了类似借小亭郁之口“你一说到御剑将军,语气比平时小着好几岁”的找补。但从最终呈现效果来说,这种凸显御剑特殊性的对比反令屈方宁形象出现矛盾,而小亭郁也是类似功用的工具人:他被屈方宁的一举一动牵制,能够轻易实现对方与御剑争执不决的承诺,毫无原则不惜代价的迁就,永远以其为重,却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对方心里,甚至相拥之际屈方宁心中浮起的都是另一个人。在这个过程中,作者对小亭郁从初恋之花悄然衰败后的独自隐忍抱憾神伤,到被引诱撩拨后的暴戾乖张偏激极端,再到经历生死后的大彻大悟风轻云淡,以及最后愤怒绝望的变化,其实是表现不足的。尤其是他与屈方宁整日厮混大有狂态之时已有一双儿女,且妻子正在三胎孕中,与他前后温柔冷淡重视亲情的形象冲突不小,所有的描写始终都是在衬托屈方宁和他对御剑的爱。

乌兰朵的不幸婚姻是屈方宁整个谋划中最核心的必要一步,悲剧之处在于,如果她安于联姻使命,即便婚姻不幸也当性命无虞,可偏偏是她追慕爱情把握幸福的勇气、如愿以偿嫁给心爱之人的幸运,令她掉入如魔鬼似毒蛇的屈方宁手中,落了个身败名裂客死他乡的下场。这位美丽公主的芳名第二章便出现于我龙毕的赌咒发誓中,却在初登场就与屈方宁结下孽缘:秋场大会惊鸿一瞥足够令所有人如痴如醉忘记呼吸,新晋小达慕却将她亲赠的箭巾随手抛却。乌古斯英雄救美,屈方宁一心为御剑烦扰,只被同样来自洛阳的牡丹勾起一点去国怀乡之思,乌兰朵却倾心暗许,错会他是惜花人。她是不谙世事憧憬爱情的高贵公主,惯于有人为自己赴汤蹈火,只消一句话连天上的太阳都可以剪下来为她做衣裳,屈方宁却对自己浑不在意,只勉强要到一个黄金颅骨,“第一次没看够,第二次也看不够”,干脆借着小亭郁婚礼之机追到千叶密会心上人。暗合他们纠葛命运的是,乌兰朵外出冒险大胆示爱皆出自阿帕教唆,屈方宁也是通过阿帕才识出乌兰朵身份,而阿帕为他们居中牵线,是为了帮助公主挣脱傀儡束缚,还是因为其中也潜藏了她自己的芳心?

尽管屈方宁起初不解风情一无所感,但乌兰朵已经为他送上了一份既可拆散同盟又能自立门户的大礼,她从袒露真心之刻就完全沦为对方棋子,那场珠光漫天宛如银河的盛大婚礼从一开始就潜藏着毁灭的阴影。乌兰朵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离不弃的誓言有多真挚,婚后的痛苦愤恨就有多绝望,她已明白自己所托非人错付终身,用毫不避讳的私通生子和傲慢无礼反抗,却只留身后污名。作者几乎没怎么正面描写他们的婚姻状态,不是从草原的闲言碎语谣传他们如何明珠玉璧又如何感情不和,乌兰朵如何骄纵不贞,我龙毕如何栽赃构陷;就是从御剑苦情视角观察的貌合神离:乌兰朵的跋扈与私情、屈方宁的体贴与隐忍;连佐证杀妻真相也是通过王六偷听屈方宁与车唯摊牌完成的。屈方宁对摈弃鸿沟倾心于己的乌兰朵毫无怜惜,同样漠视为自己甘冒奇险弑主布局的阿帕,如果说取乌熊额尔古等人性命还会令他有一刻沉默,对于这两位从未令他动心、只存利用之意的北国少女,就只剩彻底的物尽其用和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期待后文苏方宜发现阿帕成为御剑妻子时作何反应,哈哈)。

杂感和其他。

情欲 - 大抵可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又双叒叕是在传递御剑的特殊性和他们关系的超越性,且是通过揉入作者恶趣味、单从目的性而言没有必要细致刻画的方式。比如屈方宁的羞耻心,将他起初无论怎样缠绵都要穿着衣物和听不得情浓蜜语等行为心理,分别与被囚时麻木不仁的顺从、全不在意的赤裸,以及第三次复合后频频的羞涩脸红和喝水也要理好衣服对标,包括引诱小亭郁神情迷乱却眼睛清明不减的情状,都在论证他失去本心、把身体当作武器时是没有耻感的,唯有与御剑才是心意相通。这种物化也体现在“名器”设定上:上中部他在身心合一时会被生气焦虑紧张害怕各种情绪波动影响,待到两次冲突摧毁身心之后,下部已经灵肉分离任谁都游刃有余了——尽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这一反常识描写的目的,但工具化的表达还是有点不适。

第二种跟着剧情线转折和感情线起落,以有形的情爱充作无形的心境传达。比如借兵前夜御剑在黑暗隐秘中反常的温存亲昵,是他未能诉之于口的抚慰,而刺杀前夜屈方宁同样在白石林极力的奉献迎合,是他饱含柔情的无声告别;比如第二次复合期间屈方宁做下要命勾当,郁结心情被大雨将至的低气压逼迫的无从遁逃,又被御剑手笔惊人的烟花丽景触动,陷入挣不脱、放不下的强烈挣扎,压抑许久的情感随着雨水倾盆迸发直下,用这场淋漓春雨和斗狠般的发泄暂时洗涤干净烦闷不安。与乌兰多暗通款曲之后,面对匆匆赶回抽空得见的御剑,他起初只有信件被发觉的畏惧和假如被公主看到自己此时模样的突想,等害怕之心暂消,御剑的狂暴旖旎反令他生出情愿不要这般温柔浓烈的怪诞期待。随着作死程度的加深,他心中愈发忐忑,唯想“藉由世上最亲密之事,探知御剑的真实态度”,两人却始终蒙着一层涩意,“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再比如只留下一个沾满泪水的吻的最后一次和好,半场欢爱则被放在了对战毕罗之前,藏在御剑“我便是身中千刀万刃也不枉了”的告白、“现在想取悦你,可比那时候难多了”的感慨和着迷的眼神之后的,是屈方宁预备收网的漠然决绝。

第三种是关于权力的解读。因为亲密接触能够深度作用于人,在御剑每一次的亲昵试探中,屈方宁从“他既要与我…谈情说爱”的顺势而为,到产生“有些过意不去”的莫名歉意,再到存着“两个人做了一个人,那情分就非比寻常了”念头的主动,他对自己的情感捕捉在逐步发酵递进的关系里溶解,不知不觉沦陷其间,“我是喜欢了他”  “我自己愿意的”,他们的关系也呈现出极强的权力特征。御剑早古味十足的夸张描写既是持续叠宛如神祇的beff,也是生殖崇拜的具象:虽然屈方宁是第一主角,却处于客体化的位置(这种男性视角叙事既是部分读者觉得该类描写缺失美感的重要原因,也令部分惯于忽略/排斥客体角色需求的读者无法接受苏方宜),而御剑征服屈方宁并获得支配权,对方的身体、感受,甚至思想都被他掌控,变得驯顺实用。直观例证是御剑在他们第一次复合时(尤其是在雅尔都城)的规训,而由于权力机制的相互作用,这颗绝对服从的黑色种子其实是屈方宁心甘情愿吞下的。囚禁期间御剑的失控暴烈,更是以逼迫对方屈服为目的的,最终极的占有和控制。

尽管御剑起初在他们关系发展过程中占据主导,但他也是极为克制的。直到一度失去,他才因情生欲再由欲生念,他真正的爱情才从思念中涅槃,终至情难自控,而代价是他永远失去了过去的屈方宁。御剑开始为以往的所作所为忏悔,内化表现为最后两次复合期间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和低姿态,为对方带去精神上的胜利。屈方宁对他的忏悔进行真假难辨的诊释,或谅解或惩罚,在这个话语仪式中,他们的权力关系完全颠倒,屈方宁通过诠释实现规训,御剑则在潜移默化间逐渐引被引导改变,沦为弱势方,最终跌落神坛。此外,包括屈方宁掌控屈林和小亭郁,以及番外苏方宜因“最怕的就是这样...只是贡献了自己...没有任何获得”的灭顶恐惧从《异梦》中惊醒的表达,象征意味都很浓。与之对应,不具备上述功用,只作为屈方宁遭逢大难转折巨变的繁朔之行就完全被略过侧写了。

此外,比起直白描写,诸如在朦胧恍惚中隐约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和轻抚却无从思考不知其意的模糊暧昧同样令人回味,这样的描摹无不写在他们关系濒临破碎又有回春之迹时,比如毕罗许婚的清晨,御剑已打消了屈方宁对他担心留恋的疑虑和戒备,满心绮念愉悦预备重修旧好,于对方蹑手蹑脚的动作中半梦半醒,在不知听过多少次的声响中回味往昔,正思及“宁宁这一次会不会回来?”之时,察觉到屈方宁折回的脚步、扫过的衣衫,以及缓缓探过有些许颤抖、仿佛被烫伤般一触即撤的指尖;或是他中毒将醒,黑暗迷蒙间听到屈方宁沙沙的声音,嗅到扑面而来的甜香气息,感到如春风吹拂般轻碰眉毛的触感,在睡魇沉重前轻轻划过“只要你这么坐在我身边,我宁愿永不醒来”的心念;以及与之对应的,回伯骤然离世屈方宁悲痛昏厥,噩梦连连睡得不稳,依稀察觉御剑放轻的脚步、些微呼吸之声、无言的目光和面颊上的一阵温暖,写的是昏睡朦腾的人,其实还是床侧无只言片语、深深注视的那一个。

群像 - 本作配角大都没有被赋予相对独立的故事线,却不觉平板单薄,涌现了一批具备反差点与矛盾性的人物,就连我龙毕模板式的草包王子也有至死不渝的苦恋痴情一面。且作者经常通过客场化的描写,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比长篇大论更有意味的场景,就算是天性纯真风趣的巫木旗这样缺乏弧光的单一角色,也有借求娶桑舌不得时的呓语“…你不信我,只管把我的心剖出来看!”道出御剑心声的妙处。更明显的例子是车宝赤,此人固然荒淫残暴无度,倒也满是不被接纳的拳拳爱子之心,对结义金兰更一片赤忱,尤其意外的是,他竟也曾有“一想到她要离去,以后永远都见不到她的面容,心中就像被一万柄小刀狠狠地绞着着”的痛,虽然笔锋一转总归还是床笫之事,但更意外的是,就是这位曾让他纯情痴等一年的心上人,得到后也不过一阵子就丢开了,甚至还有寂寞私通和愤而杀妻的惊变,正在惹人鄙视果然只是个淫靡滥杀的莽夫时,他却又生出了“这一刀下去就再也忘不了了…到现在十九年了,她在妺水边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的样子,至今还出现在我梦里。哎,我当时要是留下她的性命,到现在她又老又丑…岂不是了结我一桩心病”的感慨。几番下来,不但探照到了人性的幽微处,这个贵族小姐的故事分别在御剑终于识出自己心意与拘禁屈方宁两人几近陌路之际讲出,既是对他们情感走向的映射,也暗合车宝赤对额尔古丹姬的不同处理方式,从他粗鄙的语言中甚至可以推导出一些婚姻爱情与亲密关系的潜规则。

再比如桑舌,其实是个有棱有角隐忍自尊的姑娘,虽然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对屈方宁心怀爱慕,虽然她已深情到“这一生恐怕都没有笑颜”的程度,对这段妾有意郎无情的错爱却从未付诸一语。作者只是借助她又害羞又骄傲的目光见证屈方宁如何成为草原上最年轻的小达慕,通过她又害怕又震惊的目光猜测屈方宁在繁朔遭受了何等痛苦,再反过来从冯女英之口道出“这位姑娘,怕是喜欢过你罢?”。她沉淀在回忆中的是幼时三人青梅竹马的时光,喜欢的是那个在秋场大会上光芒四射的少年,屈方宁婚礼上的失声痛哭已经是她最大的宣泄了(她与巫木旗的缘分也潜藏在无数次的撮合调侃和这场痛哭里)——屈方宁不但流水无情,需要为她替爷爷丈夫流的泪负责,连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英挺身姿都已面目全非,实在欠她良多。

还可以看一下冯女英,这是一个很尴尬的角色,他的采花贼设定算是徒有其名,本以为作者会用南朝的不作为来衬托他的匹夫之志,不料衬托是有的,却依然是狭隘民族观那一套——作者为他安排了舍身设计车宝赤和秋蒐军,最终为国捐躯的戏份——如此一来,由一个“声名狼藉的采花贼”去提点“只怕以后南朝千千万万少女,个个跟她一个下场”就有些可笑了。相较起来,这个人物的最大价值可能在于作者借他之口,点破了屈方宁自己都未必识出的真心:“你爱他当真爱的紧,这一世如果不同他在一起,只怕再也不会快活”,再与谢空回的“你想要一生安乐,现在这个情人是万万要不得”并言,指出屈方宁进退维谷不得解脱的困局。在了解他们关系的人中,规训劝诫者有之,加以利用者有之,妒火中烧者有之,同情不语者有之,唯独冯女英给出怜悯的惋惜“你这么聪明,别让自己后悔”,然而屈方宁已经骑虎难下,注定要伤人伤己了。

寄情之物 - 在本作众多伏脉千里的寄情之物中,自然也有像日月星律那样潜藏着蓝素儿对千叶的梦、鱼丽对贺真的情、贺真对南朝的爱;或是像柔均泪染的那件嫁衣,分别穿在了两位爱慕贺真的新妇身上的唏嘘,但更多还是诸如月下霜/追风/飞光一样是对御剑和屈方宁感情曲线的注解。像是铁玉扳指铁血,自御剑将之作为授箭信物赠出以来,从自觉遇冷赌气掷还,到拼命摔敲只徒增印痕,再到繁朔归来的狠命一砸,屈方宁每每不得意总要拿扳指出气找补,御剑也每每哄着奉还。到两人分道扬镳铁血物归原主之后却情况逆转,变成屈方宁借酒装疯轻易借扳指勾起御剑旖旎遐思了。而随着御剑最后一次任由处置的赠出,扳指便一直留在屈方宁手上——当他最终把匕首刺入御剑心口之时,用的正是这只配戴铁血的右手。

像是珍珠马车,从第二章御剑还未正式登场前的赌注,到终章屈方宁打趣也掩不住的心痛,这辆镶嵌有一千八百颗明珠、珠光浮动灿若星芒的黑色马车几乎贯穿全文,既是御剑过去不解人间情味之时完美丈夫的表象,也像那位拥有可以夷平四海的美丽的王妃渐渐冷去的心,更潜藏着屈方宁对奈弥儿妻子身份的隐伤和难以言喻的心悸。屈方宁送上门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脚自己走过来了”和御剑预备在黑暗中蒙住眼睛的动作,则完全是对他们昔日情浓爱炽的情景重现。

像是太真珠,明珠易主的过程被掩盖在御剑的暴怒里,退还的真相隐藏在柳狐的诡计中,御剑如何赠出这颗能够令人联想到荔枝的珠子、屈方宁又如何利用这颗据说有招魂之效的灵珠假死更不必赘述。至于屈方宁婚礼上千斛万斗的珍珠,同那件金光璀璨的礼服一样,与其说是献给新娘的贺礼不如说是给新郎的,而乌兰朵之所以喜爱发光珠子,也只因对屈方宁的爱屋及乌。

像是虎头鞋,作为他们江南之行感情萌动升温的回忆具象,在借兵决裂后被屈方宁甩进火中烧了个尸骨无存,他仿佛烫伤般的刺痛,可能也是由追而食之的动作想起了钱塘君的食无情郎吧。待到他们阴云密布的复合之后,御剑忧叹之余尚能拿伤稼八百里取笑,屈方宁却只有“后来托人去做,也没有做出来”的鼻酸了。而这双颜色陈旧的鞋“线缝绽开,棉花已经漏得所剩无几”,也并非岁月之故,却是当年便被偷听御剑文僖密会的屈方宁震惧憎恨之下摔坏的。

江南之行 - 除去关于九华派、心花之谋、苏方宜身份等有初步揭示以外,这一节还留大量颇为扎心的伏笔引线,比如屈方宁虚张声势要娶某家大娘的女儿,御剑顺势调侃“敢去!手都折了你的!”岂料竟是一语成谶;比如糖画老人默念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日后屈方宁将念着这句“不是个好意思”的词,当着御剑的面,用御剑教他的箭术,使御剑赠他的飞光和铁血,蓄力拉弓将安代王一箭穿心,当真是杀人诛心;比如屈方宁识出朱靖心思,故意拿“许仙要是知道白娘娘非其族类,还会喜欢她吗?”试探,朱靖心不在焉回道“许仙不是不知道么?”这一对答固然应和了朱靖发现御剑身份时的震惊,但又何尝不能指代御剑对屈方宁呢;比如御剑关于“凤求凤”的议论,“还能明媒正娶不成?最多不过砌一座燕子楼…关在里面养着”,对照他一度强求的“好好的在一起”和屈方宁被囚的章节名“燕台”,不也是“逆天而行”么,再看第二部序,恢复身份的苏方宜“仿佛想起什么甜蜜往事般”,预备带他的阶下囚去燕子楼,谁不要叹一句宿命因果;比如从朱靖视角听来的心画故事,直到七年之后两人已是四度分离时才揭晓,原来他们早已情愫暗生,“大哥,以后我死了,你也把我的心拿出来,一片片剖开瞧吗?”“小猴子,你的小心眼里藏着些甚么,我还用剖开来才知道?”——彼时屈方宁心中是乘乌船、看江花的美好,“心已不复存,只留一汪碧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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